建国60年:穿雨鞋的日子

  1995年这个时间,最初是显现在硬币上面的。突然间各处风传,某些年份的硬币,可以兑换上万元。于是,幼小的心开始膨胀起有关发财的梦想。从奶奶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旧布袋,大堆的硬币倒在炕上,一枚一枚地查看铸造年份。最多的是一九九五年,几乎全部都是,于是,这个年份便以一枚枚硬币的方式显现在我脑海里。当然,发财的梦,一直保留至今,但依旧是梦。

  再后来翻照片。有的褪色,有的开始发黄,照片上的我从小到大,渐渐清晰。有一张,穿着雨鞋,蓝色的雨鞋,站在院子里傻笑。院子里有泥印,乱糟糟的湿地上的泥脚印。背面有时间,注明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。一场雨后。不知道是谁写的,我对此毫无印象,只记得这双雨鞋。长筒,一直到膝盖。白色镶边。那年我七岁。

  我的脑子里记得许多事情,幼年的事情,大多朦胧恍惚,只是一些梦一样浅淡的印象。他们杂乱地重叠,交织,次序被时间打乱以后,像一堆散乱的硬币那样撒在炕上。可是他们不同于硬币,他们的背面没有一个时间,好让我把他们串起来,轻易地勾画出我的成长历程。于是,它们混乱着,彼此穿插,交错,以至于,让我的成长的历史变得混乱。我只记得一些独立的事件。各自独立,毫不相关,发生在某些时段,至今记得。比如,穿雨鞋的日子。

  穿雨鞋的日子

  蓝色的雨鞋让我想起一些事,同样,照片背面的时间让我知道,那些发生在一九九五年。确切地说,是一九九五年的路上。我的记忆出现了一些断裂,就像被深埋的古碑上残缺的字迹,在此我不得用推断和猜想来补充这样的空白。

  一连几天的雨。门前的路上积了水,坑坑洼洼全是水。沥青的路面,但由于常年未经打理,破落得已跟土路没什么根本区别。路上淤积了水,和成烂泥,却不是栽脚的那种泥泞,而是黄色的泥汤。那时候我一定很调皮,布鞋穿不住,或者由于某种原因,比如,看到别人穿雨鞋而产生羡慕,于是反复将布鞋踩进黄泥里,灌湿。一定是妈妈先受不了泼烦,无数次地换洗鞋子,在把所有能穿的鞋都换过一遍以后,最后可能会无奈地说:给你买双“水鞋”吧,看你还踏不踏得湿!然后是我的如愿以偿。我喜欢穿着雨鞋在泥里走。尤其遇到水坑,我会故意往里踩,溅起大片的泥水来。那是一种微妙的感觉。穿着雨鞋,从家门口东边一条小巷里进去,走过大片大片的果菜园。雨后的果菜园里到处是泥,我的雨鞋有了用武之地,如鱼得水。踩一脚,一个深深的印痕,带出一疙瘩一疙瘩的烂泥,鞋子就加重了。这样的感觉是新鲜的。

  家里人人都有一双雨鞋。爷爷,爸爸,妈妈,连很少出门的奶奶也有。他们的雨鞋都是铅黑色,靴靿长到半腿,我穿起来后,松松垮垮,哐当哐当地响,像两只笨重的船。跟雨鞋搭配的还有一把老式黑伞,上世纪末农村常见的那种,伞骨是铁质的,伞面厚实,合起来可以当拐杖拄。那时候的县城,一下雨,到处都是泥。下雨天串门,进了院子,先是把鞋上的泥往地上蹭,然后把黑伞立在门前涳水,再进屋。雨鞋普遍到几乎每个人都穿,当然不得不穿,淹过脚面的黄泥,别的鞋都挡不住的。在教室里上课,下起雨了,一放学就看到大群大群的人拿着小花伞和小雨鞋,接孩子回家的。那时候没有出租车,就连黄包车也是上世纪末才兴开的。“交通基本靠走,治安基本靠狗”。这不是说笑话。小伞和小雨鞋是我羡慕的东西,后来我有了雨鞋,但我的伞不是好看的彩色花式,我的伞是黑色,无法折叠。这种伞应该老年人用,我想。

  童年依旧是简单而无聊的恶作剧。我们对那种近乎恶虐的游戏深深着迷。黑白电视机里,永远只有一个频道,除了晚饭前十来分钟的动画片,其他时间演的全是我们小孩看不懂的东西。这种时候,最好的玩具就是大自然,鸟,鱼,小河,石头,大树,虫子,山坡。除此之外,我们一无所有。或者说堂皇一些,我们无所不有吧。

  堂哥用撅头在土路上挖开一个大坑。深过半尺,大小容得一只脚。然后,在上面灌上泥水,跟马路上每一处泥汤一模一样。这叫“闪马坑”,类似于陷阱。然后,一群小伙伴坐在马路边上,看过往的行人,怎样失脚掉进坑里,踩上一脚稀泥。我们看着过路的人,衣着花泛的漂亮女人,背着书包的小孩,行色匆匆的男人,脏乱的乞丐,各类的人掉进坑里,踩出一脚黄泥,咒骂或者嚎哭或者忍气吞声。恶作剧的心理让我们幼小的内心持续兴奋着,每每有人倒霉,我们会拍起手大叫,幸灾乐祸。

  那年的雨天里,到处飘满了我们欢快的喊叫。直到现在我才知道,当物质和精神匮乏到一定的程度,人对任何的无聊都抱有浓厚的兴趣。现在我不知道对这些往事,应该以怎样一种心态来面对。我以为是除了苦笑,只有苦笑。我看过许多人写的字,有关童年,充满诗意。我艳羡过,但我从来不觉得那是真实。真实的童年,上世纪九十年代,在这个落后的小城,现在我所能记得的唯一一种况味,是苦涩。

  后来的事

  我所知道的这条马路,有过两次大的整修。第一次大约是在上世纪末,在原来的基础上拓宽了将近两倍,路面上铺沥青。另一次大约是在2005年吧,重新油过一次。此后各类交通工具草木一样变化,更替。

  接着是小巷,硬化或者铺砖。再接着是各家的院子,也是铺砖,硬化。似乎周围越来越干净,这种变化从什么时间开始,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当我某天在照片上看到穿雨鞋的自己,然后依次来回忆那段泥泞的时光时,这些都已悄然远去。我的周围更多的土地被硬化,修筑,大片大片的果菜园依次消失在我的视野……马路干净着,我的鞋子变化,现在无论阴晴雨雪,我穿皮鞋。家里大大小小的雨鞋早已不见踪影,可能在某个晴朗的日子,家人早已把它们当做废品卖给了收破烂的老头。那些铅黑的橡胶制品,灰头土脸如过气的农具,宣告着一个年代的远去。

  穿雨鞋的日子不再有了。那是我下雨的童年,到处是泥泞的道路,无法落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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